旅居荷兰,微电子博士,互联网从业者。代表作《空白人生》获年“华语新声”科幻大赛铜奖。长安风轮记全文约字,预计阅读时间54分钟四月蝇四月秀葽,万物复萌,长安城西南郊大通坊外一派凋敝光景,似乎被节岁远远甩在后头。*土坊墙加盖到三丈五高,密不透风,一种轰天的嗡嗡声不断翻墙而出,好像踩错拍子的丧乐——铙钹、云锣、唢呐各自铿锵,砸得人七荤八素。过路百姓即便面对面也必须扯着嗓子说话,不然绝听不见,久之蔚然成风,长安人因此养出一副宽音大嗓,世代传承。大通坊内,靠近西墙处一尊古怪方墩台拔地而起,约十丈高、百丈方,嗡嗡之音便是自此传出。墩台表面黑黢黢、油亮亮,余光瞥去还隐隐蠕动。再凑近些,外壳就轰的一声炸开,腾出一团黑雾,遮天蔽日。黑雾盘绕三匝又迅速叠落回原处,电光石火间终于看清——此墩虽硕大无朋,其实就是个黑泥生砖搭就的中空塔台,四四方方,下粗上收,外面半尺厚的蠕动黑壳子都是飞蝇——丝光绿蝇,大头金蝇,黑纹麻蝇,七彩丽蝇……个个油亮肥硕气色好,饶舌聒噪,好不热闹!十几辆满载槐木粗桶的牛车从南偏门入坊,临近墩台轰然卸货,群蝇受惊四下射出,很快又恋恋蛰回原处。匠人们丝毫不以为意,熟练撬开木桶,挖取黝黑锃亮的新泥,填进一尺方的铁皮匣里,添入灶灰样的灰白粉末,搅匀压实抹平,抡圆锤子夯打起来。不多会儿,只听一声厉喝,匠人将铁匣反举过头,一个猛扣,咣当一声,一块整齐漂亮的黑方砖就成功脱模了。另外两名工匠分别取了些新砖,深吸口气走到黑蝇塔基附近,攀上绳梯,一个猛子飞速甩摞在最上层,来不及走的蝇子就被压在砖隙间。这里所有工匠都有点耳背——长期在高噪声环境工作,又嫌麻烦不肯塞棉花堵耳朵,就被蝇子聒成半聋子——行动倒很爽利,不影响干活。黑墩台不远处立着两位青年,二十上下的年纪。其中一个身裹紫貂领黑缎薄氅的稍年长些,虽是男子,却生得一双丹凤吊稍眼,满透阴柔叵测之气。他用匀净纤长的五指掩住口鼻,瓮声说道,“蝇子聒噪,吵得人心烦!”“渭水多沙不可用,潏河底泥黏腻富弹性,可沉积了大量鱼虾蟹蚌,直接夯成生砖用,必定骚秽。”旁边的年轻人理了理蓝布袄袍,颀长瘦削的身体似要消融在衣裾间。顿了顿,他又侧目一觊,轻道,“当年修城墙时河泥要先过筛三遍,如果寿王殿下——”“过筛?这得耗多少时间!若八月风轮不得完工,错过天长节献礼,圣人怪罪下来你张诚第一个倒霉!懂吗?”黑氅青年冷冷斥道。被唤张诚的那位年轻人心中一凛,杏*虎目瞠瞠,“八月,应该可以。”“记住,”寿王猛然转身,浑身绸缎擦出嘶嘶怪响,“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——不计代价,如期造好风轮,为我大唐都城带来永世不竭的能源!你自可平地青云,至于张家那点旧账……小事一桩,也好说。”“是!”说话间,一阵噼啪声乍然响彻云际,众人吃惊仰头,原来是春暖南归的燕群在扑棱翅膀。几只头燕盘近大通坊西墙,招子一亮,可瞧见了好东西,当即凌空猛刹,兴奋叽喳。燕群余部收了信号旋即赶至,纷纷俯冲而下,落在黑泥墩台上一通猛啄。厚实蝇壳轰然解散,方墩总算露出本来面目。“妙,妙!一物降一物,畜生还要畜生治!你的办法果然有用——提前布几面镂空石壁,搜了全城旧燕巢塞进来,燕子回长安一路寻到此处,蚊蝇就没活路了。”寿王拍手笑道。张诚面不改色,眼中似覆了层霜,“……只不过,野燕灵窦未开,难以控制。”寿王轻哼一声,却不回应。很快,大批蝇虫落入鸟腹,成了美餐,剩下的蝇子感到情势不对,乌泱泱聚成一片,向西撤去。城中惊呼怪嚎之声此起彼伏,随蝇云一路渐远,陆渐悄息。燕群竟也不追,反倒退回方墩西侧的镂空石壁,仔细搜寻去年筑的旧巢。坊内还有几只残蝇未走,围落木桶上下,正欲小酌。眼尖的几只燕子赶忙冲上,可惜僧多粥少,内耗巨大,燕群队伍不时出现噼啪碰撞事故,没等飞近,蝇子早咋呼逃干净了。几个回合后,黑泥方墩上再无一蝇,似包了浆般油亮平齐,大通坊也恢复了寂然之色。肥蝇盛宴散得太快,燕子们意犹未尽,茫然四顾,忽而重新抖擞起来——飞燕衔新泥,劳劳顾旧巢——墩台生砖上的黑泥尚未完全干燥,恰好可用!它们纷纷振翅腾起,落在方墩四围猛啄起来。得了泥,返归旧巢,修修补补,燕子们越干越起劲,撅起尖喙使劲翻搅,将墩台捣鼓得坑坑洼洼,生生剥落一圈!嵌在砖内的鱼头虾脑也曝露出来,散出莫可名状的气味,像给四方发出信号,周围几坊的麻雀、乌鸦、*鹂、斑鸠陆续赶来,下落开啄,试图攫取一些残羹。“糟糕,鸟雀把基台刨坏了!”工匠们一面挥臂驱逐,一面焦急叫喊。寿王也急眼了,“哎,怎办?”转头,却见张诚沉着脸,正跟一名匠人咬耳比划交待。匠人领会其意,扔下砖刀,跑进库房,抬出了一堆玩意儿,乱糟糟一团像是渔网,又夹杂着些木柄、木叶之类的古怪零件。几人合力撑开,就是面八卦形的粗麻大网,孔隙极密,原是为了笼住偷麦的麻雀设计——说是匠人,其实他们大半是南山远村招来的穷苦麦客子,给碗油泼面几瓣蒜啥都愿意干,捕杀鸟雀根本更是熟悉业务。大网八侧都以方木包边,每条方木上嵌着三簇木质叶片,每簇三根,形如柳叶,绕轴可旋。麦客们抡圆胳膊搅动叶片之下的手柄,齿轮咯吱作响,水牛皮链绷到最紧,发条也就上到顶了。几人一对眼神,一,二,三,齐齐松手,叶片咻然开转,巨网随之腾空,竟悬停在黑泥方墩上方。他们看准时机一声大喝,拉弦收网,八卦网阵应声急速下坠,触地自行收紧,将方墩上停落啄食的燕子以及前来揩油的家雀们死死罩在里头,只听一片哀哀喳鸣,百鸟扑翅,无一出离。“循天网果然好用!”寿王看得眼直。“接下来,殿下打算如何处置?”“再接着抓!有多少抓多少,这瞎啄乱啃的,净坏事……留几只吓唬苍蝇就得了。”“那么其余的就……”“嗯。”寿王侧目一觊,似笑非笑,“风轮一旦建成,自动灭虫的械具还不是信手拈来,这些破鸟留着无益……别忘了你的任务——八月不远!任凭它们瞎霍霍,这工期可就不保!”“是。”年轻人眼神一闪,暗霜重结,躬身唱喏,再不多话。五月旱五月鸣蜩,天干物燥。今年热得略早些——自打去年底长安城便天干少雨,二月里,环泽西长安的潏、滈二河竟诡异断流,而渭、涝、沣、浐、灞、泾六河水位也低下不少,城内永安、清明几渠日渐低浅。*土大城焦渴干涸,晌午日头稍直一些,土地、墙面就噼啪爆裂,热邪便从缝隙里蒸腾而出。热邪暗戳戳掠过曲江池,蒸遍东西二市,扫尽一百零八坊,荡过九衢十二条,在长安城团团围转。百姓轻易不敢出门,如果跟热邪撞个满怀,汗透的蓝褂子就会褪色,黏在背上几个月也洗不清。满大街热脱了妆的女郎咬死不认,只道故意创新,坚持顶着溶解的妆面逛街串门,所以长安风情画里少不了些先锋派扮相,诸如白面染胭脂,阔口点绛唇,蛾眉卧蚕豆,红砂充酒窝之类的,路子极野。这当然只是暂时的,长安城的风轮一旦建好,莫说八水,就是南山甘泉、太白雪顶、华山晨露、楼观天池也是信手调取,不费吹灰之力。这一点,百姓们深信不疑。不信的可以瞧瞧满大街张贴的施工蓝图——一百零八坊正门处告示牌上写得明明白白,若不识字,可以随意咨询左右两个虬髯持刀侍卫——总之京兆府衙的工作很有力。在此之前,耐心总要有一些。久旱无雨,往南看去,天上却老吊着几坨乌云,模样无精打采,举棋不定,像谁家弹棉花不小心迸到天上了几块。几日后,谣言就如野草一般长荒,再无收割的余地——坊间传说是寿王一*为了赶风轮工期,大举挖掘八水底泥,无意间挑断了龙筋,龙王爷盛怒之下把所有支流河水悉数吸进水眼深处,不让过长安,而原本蛰伏的旱魃趁机苏醒,四下捣蛋,所到之处麦田颓败、地气蒸腾,今年必定要颗粒无收。坊间传言做不得数,断流之事可是真真的——源于秦岭甘花溪的潏河离长安城最近,原本水源丰沛、润泽京师,而今看来就像没牙老人干枯的齿床,又萎又涩,腥秽难闻。挖河泥的匠人忙得四脚朝天,拿拧成细绺的草纸堵实鼻子,却张着大嘴呼呼喘气,也不嫌吸入臭气更多。河泥早干成土疙瘩,铁镐一碰飞灰四散,咳嗽声不绝于耳。运到大通坊时就更不像话,撬开木桶,噗嗤一声烟尘猛蹿,像过年时放的哑炮仗。风轮塔基表皮干裂,扑簌掉土,张诚靠在老槐树下远远看着,眼似两方黑冰,寒而不透。“哈!”一个小女娃突然怪叫一声从槐树后跳出来,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搭在身前,小脸粉雕玉琢煞是好看,手里还拎着两个粗瓷酒壶,晃了晃,发出咕咚咚闷响,原来是永兴坊赵记酒坊掌柜的小女燕儿。燕儿爷爷老赵掌柜是长安商会话事人之一,更与张诚爹是故人,初到长安时,他便是投奔的赵家,又被引荐搭上寿王这条线,算是贵人。张诚被吓一跳,看清来人,脸色一松,忙招手示意她过来。“刚开封的郎官清,闻到香味儿赶紧就给你打了两壶。”女孩儿一脸嬉笑,递过酒瓶,又觊了眼硕大的黑泥方墩台,“呀!才几天没来已经这么高了。风轮快成了吧?”“还早,一半都不到。”听她一说,张诚又郁闷起来。“我爹爹说了,这风轮可是了不得的东西——一不烧柴火,二不要驴拉,三不管早晚,见风就转,力大无穷,是真的吗?”“是,他说得不错。”“西郊曹家寨也有个风轮,磨面特别快!”“傻丫头,那个小得多!”张诚不禁一乐,总算开了话匣,“我这架风轮高百丈,最宽处足足六十丈!三枚白玄铁叶片坚如磐石、韧胜蒲苇,却轻巧灵动,一点微小气流就能让它们飞速旋转。叶片转起来扯动塔筒肚子里的连杆、齿轮跟转,昼夜不停。耕田的木牛、载人的流马、驮货的竹骡都能过来上弦——以前不是要二人合力拧横木发条吗?到时只要往风轮下边一接,不费吹灰之力就拧到头儿!”“那酒坊的麦碾子也能自己走,不用我推了吗?”燕儿听得眼直。“当然。”张诚摸摸她的头,“省下时间燕儿就能玩耍啦。”“我才不玩!我要每天来跟张哥哥学本事!”“女孩子哪能学这!”“女子又如何!一样可以怀好心,做好人,像哥哥一般懂那么多东西、那么厉害,能为百姓造福,成就大事业,光耀门楣!”好人……张诚心里咯噔一下。自己是好人吗?原以为是,可……干枯河床死而不腐,风轮塔基怨气凝结,如借尸还*的巨灵神,无时无刻不在审视他、诘问他……去年冬寒少雨,稷麦本就苗情不旺,过了春节眼看要起势,长安城却接连三月滴雨未落,再旱下去,今年的收成算是彻底完了……十里八乡农夫心中早如汤煮,要如何跟他们交待?直言是寿王号令自己在滈、潏二河修坝拦水,导致云汽不利、渠水不兴……种种一切只为速取河泥建风轮吗?不,他们根本不会体谅!更何况,若跟寿王一*起了龃龉,断然无法在长安立足,爹爹之冤也再无平反之日……不,不能犹豫!不能停!等风轮修好,对,到那时,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!他仰头眯眼远眺,骄阳正盛,两疙瘩轮廓分明的青云远远吊在半空,如大车马巷里随街晾晒的破罩衫,风透过去,铁铲戗锅似的声音打着旋儿从云缝掉下来,激得人一身鸡皮倒竖。这云多半为二河水坝拦聚的上游湿气所凝,可惜飘到长安城时后劲不足,降也降不得,散也散不利。要是下场雨就好了……回过神,发现燕儿也正仰头盯着两坨汽云发呆,张诚抿嘴一乐,敲了下小脑袋,“看什么呢,这么出神?”“哎呦,疼!”女孩捂住头,歪起嘴嘶嘶吸气,眼睛却没离开那两片云,“好眼熟,我家糟坊蒸馏灶上也有,小一点,但一模一样!”“怎可能,又瞎说。”“没有!”燕儿急得小脸涨红,撅嘴不服道,“我家糟坊虽比不得外头天高地阔,可也不小——六个高炉蒸台,一个大曲池,两个储池,个个都有两架堂舍那么大,还有五十处发酵池,外加晾堂、水井、排水渠、灰坑什么的,里外里总共二十丈见方。”她满脸得意顿了顿,“其中高炉灶常年蒸煮麦黍,从不断火!蒸锅里冒出来的热气碰到屋顶,聚成酒云,非外力不散。”“有意思。”张诚颇觉有趣,忽而想起,“时间长了屋顶不是要发霉?”“可不!”燕儿撇撇嘴,“所以呀,我爹爹三不五时就会带着几个工人攀梯上去,捣弄捣弄,把它变成水,我们都得在下面拿盆接着,免得打湿了灶火——高炉火永世不能熄灭,否则酒神会发怒——”“等等!”张诚一怔,突然虎眼圆睁,双手抓起女孩的肩膀用力摇晃,“你说云变成水?”燕儿吓了一跳,懵懵点头,“对,多撒几把粗盐、灶灰粉上去就行了。”五月底,长安城终于结束了焦渴。黑灰色雪鳞打天上源源脱落,一触到*土街道、墙面,叮的一声就融渗进去,连个影儿都见不着。百姓们起先也是惶惶不安,很快情绪就稳定住了——想唬住百姓们是很难的,千百年来,他们惯于接纳所有荒诞的、可疑的、相对的、不完备的或者测不准的东西,惯于以最大的善意与一切共情,换句话说其实就是见怪不怪——比如风轮,比如黑雪,比如那些穿梭在黑雪之间的木鸢。载人木鸢翅膀展开足有两丈宽,形态笨如老鸦,动作却敏似飞燕。每只木鸢之上都绑着两名匠人,凌空奋力踩动踏板,带动辐轴呼啸轮转。匠人边飞边嚎,专捡云隙里钻,引着汽云团朝长安城方向飘移,手上也忙个不停,播散着某种灰白色粉剂物质。那玩意儿轻飘如纤尘,碰到悬浮青云就如磁见铁一般吸附上去,很快,以纤粉为核,云汽凝聚,化为片片黑雪洒落,坠地发出叮叮细响。长安诸坊内的甜水井水位升的很快,几个胆大的街坊狐疑上前,颤颤打了桶水,手指探进去一尝,赶忙呸呸吐出来——这水不但形貌污浊混沌,味道也是齁咸苦涩,卡在喉咙里半天下不去,嘴里冒出的苦味能薰倒一只鸡!一个净水偏方开始在坊间流传——井水打上来,每桶加三把草木灰,静置三天三夜,取上层清水大火烧滚,注意锅盖得压瓷实,水汽沿着盖沿缝隙淌出来,拿碗接着,直接就能喝了。虽然极其麻烦,但也好过日日乘两时辰牛车去远郊取水。百姓们就是这样的,憨厚执拗,见招拆招,活生生能把日子耍出花来。不算大兴城时代的话,长安城已经活色生香地存在了一百余年,它还将继续伟大、恢宏、不顾一切地茁壮生长下去,这种永恒感让生活其间的人有些倦怠,如老夫老妻,相看两厌。所以,当*土大城悄然变化时,根本没人放在眼里……六月虫六月栖栖,炰鳖脍鲤。长安城东西十四街、南北十一街,切割出一百零八坊,方方正正、刀琢斧凿,整齐漂亮得如一块块*米发糕,想要把它一口吞下的人自不在少数。岁时伏腊,亨羊炰羔,斗酒自劳,欲念横生,荡人心脾的味道满大街游走,顺着鼻腔溜进人的内部,带动其他感官也躁了起来。在长安城,气味是有形、具体而且无所不包的——水盆羊汤的鲜、胡麻烧饼的香、水晶酥馃的甜、蒜蘸蒸豚的辣、腊汁猪肉的糯、油泼宽面的筋,蟹*毕罗的馥,还有郎官清的醇——整座城市就是一场不散的筵席,谁也别想躲过。永兴坊里赵记酒肆的二楼小包间里,一个年轻人正闷头蹙眉自饮,柳木老桌上排着的四碟小菜没动几筷子。几盅下肚,他脸上渐起血色,竟朝对面空置的一副碗筷喃喃自语——“爹,今儿是你的生辰,儿敬你!”他仰头,咕咚又饮一满杯。“若不是那几个奸商合伙诬陷,你也不会背负敛金骗财的罪名,辗转他乡,一生不敢踏进长安……”他眼里鼓出团团血丝。儿时颠沛流离的生活浮上心间,顿时哽咽不成声。父亲这辈子,苦啊……离开长安后,蛰居老家万县几年,后迂回入绵州,离了蜀地再南下洞庭,又客迁安陆……每到一地,多不过三年五载就会悄悄搬离。逃亡生活几乎将他耗尽——自己十六岁生辰那天,父亲侧卧病榻,颤巍巍层层揭开一个破旧油布包裹,取出一部无头经书……父亲向来不苟言笑,为逼儿子苦修天文地理、经典文籍,戒尺打手、竹藤抽身就是家常便饭,可那天,他破天荒抱了儿子一下,殷殷嘱托要用心研习典籍上的奇技,学成后,焚此书,入长安,投奔赵掌柜,改名换姓,成就一番事业,为天下百姓造福,千万,莫要让这些技艺为奸人所得、所用,也切莫向外人提及父亲的名字……不,这不是他该有的结局!“孩儿不孝!”年轻人双目注血,牙冠紧咬,“成大事也好,谋福祉也罢,都要往后放一放,儿要不惜任何代价建成风轮,助寿王建立奇功,谋取太子之位……作为交换,他允诺我一定会彻查此事,揪出那帮恶人,为你平冤!父亲的名字必须堂堂正正在长安城流传,到时——”“张诚哥哥,你在这呀!”小间的木门吱呀一声,一张俏脸半探进来。思绪被乍然打散,张诚晃了晃神,看到来人心里一喜,“是燕儿,来,进来坐。刚才来时没看见你,给,”他从身旁包袱里掏出个东西递过去,“才从西市过来,瞧见这昆仑奴面具煞是有趣,买了送你。”“真好玩!”女孩儿远远伸手接过礼物,却不急着近前,而是不停抖弄杏色襦裙的摆子,恨恨皱眉嘟哝,“可别给你带进来——烦死了,刚跟爹爹他们打了一晌午的虫子,浑身都是。”“你说那些青虫?”“可不!好像它们也爱喝酒,整个糟坊现在全是,曲池严密加了盖还是跑进去不少,再这么下去今年的秋酿算是完了……”她盘腿跪下,顺手取了块桂花饼塞进嘴里,鼓鼓囊囊含混问道,“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?莫不是风轮快修好啦?从我家就能看见个黑塔台楼子,可真高!”“那只是下半部基座塔筒,上头还有五十丈,得拿木头打——橡木坚中透韧,镂空结构又比泥砖轻巧,不致被强风刮倒……燕儿,”张诚眼神一闪,话锋突转,“我忙着赶工长久未出大通坊,才几日就闹起怪虫,你可知怎么回事?”“不清楚,大概上月底吧,街道墙壁长出一种透明白点,不细看也发现不了,没人在意,只道是没化开的盐粒子。后来越长越大,前后也就十来天功夫,青虫子就陆续孵出来。这怪虫除了爱啃树叶草皮、书籍纸张,连晾在外头的衣裳也咬得满是洞洞,长安城都快给啃秃了!关键是它们还皮实得紧,可难打了!有人说,”燕儿吞吞吐吐起来,“有人说,虫卵就是那场黑雪带下来的,说你们肆意挖泥开罪了河神,风轮修得比大明宫还高,越矩逾制,破了龙脉风水就,就遭天谴——张哥哥你可别往心里去……”黑雪……青虫……也不知怎么出得门,张诚侧身挤进流马车,斜靠木壁,脑中浑浑噩噩。木流马拉着两节车厢沿主街缓缓前行,*土街面凹凸不平,马车上下起伏跳落,靠站停车时总有些人急匆匆冲出去呕吐不止,更多的人会嫌恶捂鼻挤进来,就这样上上下下,落花流水,恍惚似梦。永兴到大通两坊距离不短,一号线流马的木轨沿宫城东墙由北至南一路下行,西转又南下,经过整条朱雀大街,至明德门,又沿城墙根儿再次西转,贯穿长安南北。张诚从车窗探头,一路看去,满街满巷的百姓均是神色慌张忙乱不停——时而蹿跳抓挠,时而奋力拍打,时而恨恨大骂,时而呜咽哀啼,像是在表演什么夸张的皮影戏。再细看,就能发现许多寸长荧绿肉虫爬在人们的头顶、背上、袖口、鞋面……几日后,全部白卵都破了壳,最先孵化的一批开始加速繁殖,青虫愈发爆满。*土长安大城覆上一层油油绿毯——青虫层层叠叠盘在屋檐瓦楞、纱窗门帘、围墙砖隙、地面水洼,后又蔓延到河渠渗井、灶台柴房、坊厅院落,纱窗根本拦不住。它们趁势大举入室,堂而皇之钻进卧榻铺盖、衣衫被褥、书架木箱,最后连大姑娘的胭脂盒、口脂糕里也开始繁殖,叫人不能忍受。好些疯疯癫癫的措大跳出来,指认这虫子是《郡国志》里的“怪哉”虫,乃百姓常仰天长叹“怪哉,怪哉”怨气郁结所化。正所谓“何以解忧唯有杜康”,只消用酒浇灌,怪哉虫便会溶解。也有人宣传这是《*谷子》里记载的“青蚨”——青蚨产子,母子连心,只消杀了其中一个,另一个跟着也就死了。这些说法简直毫无道理,稍加验证就知是胡诌,于是措大们皆因妄言之罪被抓。后来在牢中却纷纷改口称是“天降祥瑞,大唐必兴”之类的,就不好再计较,只得随便掌嘴放了。荧绿肉虫越长越肥,背面突隆,腹部平坦,拇指粗的身躯下伸出四对粗短附肢,末端有爪,一般都是静伏不动,杵一棍子,就愣愣往前滚滚,翻卷几下又不动弹。烈日直晒几个时辰会脱水干瘪假死,夜里碰几滴露水立刻又活了。倘若你抬脚猛踩,就能发现实在不一般——虫肉隔着靴底极富弹性,若用力过猛,踩踏之人能被弹开一尺,低头查验,虫子根本毫发无损——不仅活得好好的,还会抬起头,转过黑豆一样的眸子幽怨看过来,似能摄人心魄。倘若你拿小刀割断它的身体,割裂的几截分别还能活,各自独立长出头脸,裂变成几条!最有效的杀虫方法便是火烧,或者直接用劲捣个稀烂。有位粟特胡商酒后说漏嘴,这虫子极像家乡碎叶城热海滩上的涡虫,但个头大得多,也瓷实得多,他连连舔嘴唇,翘起大拇哥:长安不愧世界大都会,连虫子都大气。人们纷纷询问除虫良策,他却苦哈哈直皱眉头。热海其实是个巨大的咸水湖泊,虫卵往往集中产在湖滩上,孵化前被鸟雀吃个七七八八,若有漏网的,孵出成虫就不大好办了。首先,这些虫豸数量庞大,繁殖速度又奇快,彻底清除是不可能的;其次,它们皮糙肉厚、耐磨耐压,两名成年男子的体重加上去也踩不烂;更要命的是水淹不死、日照不干,冰冻不灭,窒息不亡,几乎无法灭除,唯独一样天敌可制——鸟雀。只消鸟雀管够,虫子倒也翻不了天。他更自信推断,等到北燕南归,把它们一个个啄进肚子慢慢消化,任是铁丸铜弹也活不了!过了两天,这名胡商杳然失踪,人们便将此事抛诸脑后,只隐隐感到哪里不对劲——怪哉,都六月了,燕子呢?莫说归燕,满街满坊连个鸟叫声也听不见!只零星散见几只麻雀,没吞几只青虫肚子就涨得滚圆,无力飞升,沿街蠕蠕跃走,叫声也颇不爽利,断续虚浮,锉锯条一般刺耳。长安城在顽劣青虫的啃噬之中幻化成一滩黑*泥料,活一活,搅一搅,调一调,弄一弄,自成风格。若登高俯瞰,*土坊墙、灰褐筒瓦、赭衣枯枝,黑泥高塔……各种色彩与形状坍缩出一片喧嚣,不矜不盈,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!这种干瘪的和谐感自此延续千年,再未丰沛起来,反倒给外乡访客一种修旧如旧、修新亦如旧、修万物都如旧的独特气质,甚至有时连日子都旧出了褶子,稍弹一下,满城烟尘斗乱……当然,这是后话。为给风轮腾地方,大通坊早在年初就迁空了百十户,坊东稍远些的也都画了押,一次性补偿五百贯“遮眼费”,来日落成后,但有纠葛盖不负责。如此,风轮工地就当仁不让、合理合法地占据了坊西近三分之一地界,而贯穿长安南北的永安渠贴着西坊内墙汩汩流过,更方便取水送货。黑泥塔筒下盘宽百丈见方,越往上越细些,呈现四方台形,如今已修到五十丈高,不可逼视——倘若人离得太近,硬要仰颈上顾,就如以管窥天,惶惶只见庞然黑兽一斑,深觉*魄俱裂,如泰山压卵。所以大通坊的百姓每次起夜都是心惊肉跳,只敢闭眼狂奔,掉茅坑的事情也是有的。远望则好一些——爬上南山腰看去,塔筒基台显得纤细不少,好像长安城冷不丁绊了一跤,面门扎进去半根粗刺,观者无不连连搓脸,被隐隐痛感所挟。等封顶的那天才叫好看!张诚咬着一根竹篾,立在黑泥塔筒下眯眼上瞧,面色轻快。几十个麦客子蹲伏在顶层平台上,正将腕粗木楔叮叮咚咚敲进纵横交错的木骨架里。再往上五十丈是纯橡木结构,轻巧抗风,韧性极佳,完工后,干燥刚烈的风卷着*沙微尘,推动三枚细若悬针的叶片疾转,长安城就能拥有永世不竭的动力——上紧发条的流马将自动往复循环,载着人们走街串巷;百姓再不必提井水,只消拉根竹管,风轮就把水抽上来打进灶房里;还有犁地的木牛,原要两个壮汉搅拧发条才能走半日,不时还会卸了劲兀自停在地里,急得人没办法——可以利用风轮提前上紧若干“转池”箱的簧条,插上厚铁片挡死,需要时,将“转池”对插木牛腹中机栝,猛抽簧片,弹指之间就泻尽自身力道、上紧木牛发条,让它重新活动起来……这些场景在脑中过了千遍万遍,他已能清楚看到它们一一实现,而父亲……父亲难得一见的笑脸此刻似乎虚浮在青*天上,擦着高耸的黑泥塔筒边缘,跟那些美妙画卷融为一体。一声哨音凌空划过,一架木鸢刺入画面,尾翼上拖着根两丈长的粗横木,直愣愣穿透那张意味深长的笑脸,把幻象砸得稀烂。这是架运输机,工艺不算复杂但效能极低,需两人全力凌空猛踏脚板,一刻不停,带起轮轴疯转、扑翼疾振,鸢身才能顺势腾空,然而每次最多只能运上一根木梁,倘若风轮建好,也许——“看什么呢?”一个阴柔声音打断思绪,不用看也知是谁。“寿王殿下。”“好东西!”寿王盯着木鸢两眼放光,“你说将来不用脚踩,想飞哪儿就飞哪儿?”“多备几枚‘转池’供能,飞的时候能续得上就是了,一次百八十里问题不大。”“好!好!天长节那晚要是坐上这东西,打花萼楼上飞过,放出两条祝寿锦幅,凌空洒下万朵莲花,一定能让父皇高兴!奇怪……”他突然收言,眼神一聚,环扫四围,“几天没过来,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……对了!虫,虫呢?”他一声低呼,终于发现了怪异之处——整个长安都已沦陷,大通坊东墙也是一片糯糯油绿,几乎覆盖住屋舍的本来面目,可这西侧硕大的工地上竟一只青虫也没有!东西两部似被一根透明的屏风隔开,形成一道鲜明*绿分界。“寿王殿下,说起这虫……敢问降雨用的粗盐出自何处?几次用度,体量庞大,不是朝廷拨的几百两银子能解决的,官盐市价少说每斗百钱,莫非,”他顿了顿,切入正题,“用得是来自西域的湖盐?我前几日前去西市采买,听闻传言,有名偷营私盐的安姓胡人老板不知所踪,名下的香料、珠宝铺人去楼空。”“你想说什么?”“如果虫灾跟湖盐有关,草民是说——倘若真是西域异虫被夹带了来,在长安城落地生根,又因风土水气不同起了些变化,几代之后,恐较原初母虫更为凶猛……”“若真是如此……你可能治?”“市面上各类本土药材草方并不能灭除外来虫豸,最有效反而是笨办法……青虫独惧鸟雀,尤以家燕为甚,倘若归燕尚在——”“废话!”寿王脸色骤变,“净是废话!你在指责我?”“不敢。殿下你看。”张诚不露声色,朝一旁比了个手势,只听嗖嗖几响,几个褐色的物件蹿上天空,乍然收势,凭空调转,又向*绿地界俯冲而去——原来是四、五只木燕,身长不足一尺,却生得大肚宽肠,一副利嘴尖喙更是显眼。木燕们近地急停,触发腹中机栝,竟上下顿首,奋力啄食起来,而青虫似乎天性怕鸟,黑豆似的眼睛不断收缩,苦于动作迟缓,躲避不及,一一被吞入鸟腹。“木燕腹中有生铁机簧,见虫就啄。燕腹材质是薰了白蜡的水牛瘤胃,虫入其中,内层套索就自动收紧,以强力将其压成一小团,虽不能一下杀死,也绝跑不出。两三百只下肚燕腹差不多就满,飞回来再换个空的,内胆取出扔进封闭高炉焚成灰沫子即可。”张诚盯着寿王,眼睛一眨不眨。“所以,五只木燕就保了这风轮工地清净?”“若要为全长安城除虫,五百只差不多也就够了。”“全长安……”“如此功绩,圣上想来会很高兴吧?”张诚顿了顿,憾然连咂三声,“可惜五百只木燕耗材甚巨,光是橡木就得一万斤,现在向胡商订货也来不及。”“橡木我们有啊!”寿王眼珠暗转,觊了眼风轮,“上半部的五十丈木塔……不是早就给你备了八万斤?”“眼见要上木架,若挪用木料,工期必须延后。”“必须……延期?”“是。”“那就莫要管这些虫子了。”“可青虫已生变异,放任不管,长安内外所有非金石之物必被啃噬殆尽,四野萧条,万民涂炭……顺藤摸瓜,迟早能查出是西域私盐所致、你我之责!如欲治虫,只能牺牲风轮工事进度——”“绝对不可!”寿王果决打断,又凄凄开口,“当时我按你的设计请奏修建风轮,父皇大为赞许,却想也不想将督建工作交给三皇兄,我苦苦恳求才揽过来,还当着满朝文武夸下海口,承诺八月必定竣工献礼,如若食言……纵然不治欺君之罪,也必成为笑柄,再难翻身——我自小未在宫中长大,与父兄疏离,迟迟才被接回宫封王,总不及几位兄长亲近。为得父皇青眼,为博父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