案上花常开
一
刚过立冬节气，江南依然是秋光烂漫，色彩璀璨。周末去富阳万市镇杨家村看银杏，阳光灿烂，蓝天湛碧。然并非是想象中的一大片银杏树，只是村子四周散落着数棵上岁数的大银杏树，树叶在将*未*之间，有些叶子已飘落在地上。田里的稻谷却已金*一片，衬着翡翠竹碧云天，一派深秋美好光景。
银杏树使得杨家村游客众多，热闹非凡。相连的邻村是何务村，沿着山道上去，高大的银杏树三三两两可见，树下是人家。相比热闹的杨家村，我更喜欢安静淳朴的何务村。
何务村山道上肆意生长的闲花野草自由自在，且喜无主。于是摘了一株鸡冠花和几枝*色的小野菊，还有一把千日红。鸡冠花是浓重沉着的紫红色，千日红是特别鲜艳的玫瑰红，都是野生野长粗放的草花，大朵鸡冠花和小朵千日红疏密得当相映点缀，最适宜插在土陶罐中。在灯光下折腾这些花草让人忘忧，有岁月静好的恬淡喜悦，而浓郁的色彩则让人有画油画的冲动。
若说秋天最美的瓶供就是南天竹，也叫南天竺。南天竹枝干挺拔如竹，羽叶舒展而秀美，春夏开白色米粒小花，花谢结果呈绿色，初秋绿中呈红，深秋转红。穗状果序上红果异常绚丽，艳似红宝石又似红珊瑚。
杭州到处都有这种美丽的植物，我的院子里也种了不少。每年采摘一些插于瓶中，或满瓶璀璨娇艳欲滴，或一枝斜倚不胜娇羞。一点清水可以养上很久，时间久了叶子会落，果子不凋，慢慢变成深紫红，依然可看。
另一种方法是将南天竹结果变红后剪下，直接风干做成干花插在瓶中，颜色从绿叶红果慢慢变成褐色的叶，深紫红的果。阳光照射进来影射在白墙上，有种时光迷离的感觉。
和南天竹果实极其相似的还有一种植物，是爬藤类有刺的白蔷薇，五月开白花，花谢后结果呈绿色，初秋转橙*色，深秋变橙红色。果实不像南天竹那么一枝独秀，而是星星点点呈疏朗之态，果实干后色泽变深经久不坏，插在不同的瓶里或是竹编、藤编的篮子和筐，无不别致。
红色的果子还有一种叫火棘，长长的枝条布满了刺，碧绿色细碎的叶子，春夏开小白花，到深秋也是坠下一串串橙红色玛瑙般的果子，非常漂亮，经冬不凋，但最終也都落入飞鸟的口中。大枝插入土陶罐里放在房间里红红火火的，房间顿时明亮起来，小枝插入玻璃瓶置于案头，可使人心情愉悦。
红色的果子虽然漂亮，可是多了也不稀奇，有一种秋天的果实叫紫珠。我的工作室四周是种满茶树和高大树木的山坡，山坡上长着紫珠。细长的枝条上缀着一簇簇晶莹剔透如宝石的紫色小珠子，插在青花双喜罐里，映衬着粉绿的墙，煞是好看。随着时间的流逝，紫珠色泽渐渐成了紫褐色，但点、线的奇妙结合依然很美，过了一年也舍不得扔。
秋天，还有一样美好的插花是桂花。中秋佳节前后，杭城的桂花怒放，全城飘香，我的院子里许多棵桂花，任我随意采摘置于画案书桌。从树上采摘下来先剪去一些多余的叶子，让鲜艳的*色小花多露出些，观其色闻其香。去岁桂花开时，剪花置于案头，鲜花泡入红茶中，饮茶毕，濡墨画竹，竟得佳作数幅，甚是欣喜。
二
到了冬天，适宜插花的有腊梅和梅花。腊梅色泽金*香气扑鼻，剪下数枝插入大陶瓶中，古朴雅致，且喜花期甚长。梅花则不论是白梅红梅，可谓“一枝淡贮书窗下，人与花心各自香，”胆瓶插梅历来是文人的最爱，只是梅花不易得。水仙花是岁朝清供最佳选择，价格亲民，品位不俗。
茶花也是冬天应景的案头清供，茶花品种繁多，有单瓣和复瓣，花色以大红、白色、粉色为主。大红的茶花到处可见，开得热闹非凡，殊不珍贵，亦觉俗艳，然剪下一两朵插瓶中，顿觉活色生香，时间都变得明媚起来。作为绿化带的矮种茶梅，玫红色的花不大，可以从冬开到春，案头小瓶插上一两枝，可装饰书案，亦可装饰茶桌。
春天百花盛开，可作瓶供的鲜花很多，以牡丹和芍药为贵，江南地区牡丹太过珍贵，只可花园遥观，不敢奢望做瓶供，芍药倒是花店可见不足为奇。还有色彩缤纷的郁金香，美艳不可方物，尤以黑色郁金香最为珍贵。
春天的桃李花、樱花、海棠花因花季过短，都适合花下流连，作瓶供时间短暂，倒是春夏季的绣球花、栀子花作瓶供绝妙。绣球取其色，栀子取其香。绣球花为保持新鲜，可将花冠整枝放入清水浸泡半小时，取出后又充满生机，可以延续花期。
荷花是最佳的佛前供花，也是夏季瓶供佳品，只是不易得，不过我在丽水莲城荷田买了数十枝莲蓬，拿回来摊在地上晾干后插在大的青花瓷瓶中别有诗意，青花和干莲蓬对比各呈其妙。也见别人将莲蓬插在大的土陶罐里，是另一种朴素的美。
三
《浮生六记》的作者沈复在“闲情记趣”中曾云：“余闲居，案头瓶花不绝。”写了夫妇俩种花弄草、案头插花的种种闲中雅趣，我多年来也乐此不疲。
花店的鲜切花，我首选白色香水百合。百合作瓶供宜少不宜多，三两枝斜插花瓶中，“花看半开，酒喝微醺”，百合花最美的时候就是半开。喜欢买几枝含苞欲放的白色百合回来，看淡绿色的花蕾渐渐变白慢慢绽放，心情宁静而又恬淡。
也喜欢跳舞兰、康乃馨、勿忘我等鲜切花，其中勿忘我性价比最高，新鲜时浓紫艳丽，干后依然色泽美丽可以保持很久，插在米白色的陶瓶里对比强烈甚是养眼。跳舞兰虽然贵，但花期长性价比高。其他如情人草，水晶草以素雅细致取胜，可作干花放置很久。
我对花瓶没有古人那么讲究，也不喜欢市面上那些华丽奢靡的花瓶。但是什么花插什么瓶，如何插，还是有讲究的，同样的花材使用的花瓶不同情调也不同。各种形状的玻璃花瓶是通用的，现在玻璃花瓶花样、颜色都很多，可供选择的余地很大。瓷器插花鲜妍，陶器插花古朴。
还喜欢用酒瓶、酒坛来插花。现在的酒瓶形状色彩材质各异，做花器既是废物利用，又别有情调。喜欢唐人诗“酒瓶早已作花瓶”之句，读起来颇有浪漫潇洒的豪迈之气，当然唐人所谓的酒瓶或许就是现在价值连城的青铜器。
花器不在贵贱，而在于适合。我曾将雏菊插在玻璃瓶里，然后套上牛皮纸袋，置于画案，与案头的石榴、字帖、书籍浑然一体，妙趣横生，被好友称为“卢氏风格”。
中国插花在唐朝时传入日本，在日本得以保存并光大，日本人谓之花道。日本花道追求侘寂，而且仪式感太强。当代中国人的插花作品我喜欢的也不多，觉得做作夸张的成分颇多，我喜欢自然而然妙手天成的东西。
关于插花，我最佩服女友雪群。她的设计工作室在虎跑四眼井，住所四周是茶园和风景区，室内遍布植物，许多植物都是她在户外信手拈来的闲花野草，插在形形色色贵贱不同的器皿里，在灯光照射下妙不可言。
小友雅明也是机敏灵动之人，中国画研究生毕业后自主创业，办起少儿美术培训部。她不但教学别出心裁，教室布置整齐美观、井井有条，最难得的是常年有插花装点教学空间。学过美术又充满灵气的人就是不一样，一枝白色的野草莓花经她的手摆弄，就有了不同寻常的美感，对此我深感叹服。
真所谓万般趣味闲中得。折得闲花野草插贮瓶中，芳华香*可免不测风雨之侵袭。折一枝室外的自然芬芳，虽困居室内，亦可与天地草木共呼吸，两两相对，我见花儿多妩媚，料花儿见我应如是！
四
中华民族是非常讲究生活品位的民族，崇天敬物，视花木为有情有格之物，中国花文化源远流长。插花始于六朝，盛于唐宋，明代文人更是乐此不疲，纷纷著书立说，其中以袁宏道的《瓶史》最为著名，淸以后民生多艰，花道日渐凋敝。
古人的插花已不可见，但从绘画作品中可见一斑。如宋代画家李嵩的《花篮图》有春夏秋冬四幅，尺幅不大，可惜有一幅已失传。所绘花篮和四季鲜花精美绝伦，当是宋代插花作品的真实再现。
明代大画家陈洪绶才高绝伦，人物、花鸟、山水无一不精，所绘高士常有瓶花点缀，也爱画瓶花图，这些作品无疑是明代插花艺术的精品典范，今人常根据他的瓶花绘画来还原明代插花风貌。
《瓶花图》陈洪绶
而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，他的瓶花图则简练之极，一个汝窑花瓶一朵兰花，或是一个陶罐几朵雏菊，大幅留白，落款也只名号而已，淸简而回味无穷。
明代大才子徐渭有一幅《牡丹图》，一只汝窑花瓶插两枝一红一白的牡丹，用墨绘就，题款绝妙：
花是扬州种，瓶是汝州窑。
注却东吴水，春深锁二乔。
以牡丹花喻东吴的绝色美女大乔和小乔，信手拈来，形象生动。
《瓶花图》徐渭
谈到美，就能联想到两种美的象征，即人体之美和花卉之美。公元前五世纪希腊人发现了人体之美，公元五世纪中国人挖掘了花卉之美。中国人总是将花比拟美人君子，其中内涵丰富。
偶然看到张学良和赵四小姐在台湾幽禁岁月里吃早餐的一幅照片，少帅已呈颓势，赵四红颜虽衰却衣饰整洁发丝不乱。最重要的是极其简朴的餐桌上有几枝鲜花插在简陋的玻璃瓶中，不禁想起龙应台说的：日子怎么过就是文化！赵四这样的女子我见犹爱，困窘中还能将日子过出色彩来绝非一般女子所为。
曾写一诗：“案上花常开，杯中酒不空，多情人不老，有梦总青春。”富贵有时落魄有时，悲伤有时快乐有时，但无论何时，案上的花一定要常开，有花还得有酒，有酒便有诗，不会诗那读读唐诗宋词也是一乐，如此便是快意人生！
发表于年12月31日《温州日报》文化副刊
修改于年11月
卢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