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江晚报·小时新闻记者陈馨懿
章李保持职业道德,才没有被委托人吴蕊的脸吓到:她的皮肤仍然年轻而光滑,只是几乎看不到右鼻孔。她的右侧鼻翼贴在鼻梁上,凹陷了下去——这是鼻挛缩的典型症状。
章李,浙江宁衡(宁波)律师事务所医疗健康法律部主任。自从年入行,几乎每个月,章李都能接到一两个整形医美纠纷的咨询电话。如今有人慕名而来,章李主办的一系列医美维权案例获得了宁波市江北区“十佳”法治案例。
医美人群增多的同时,行业乱象频发。年上半年,浙江省消保委共受理美容服务类投诉件,投诉反映的问题包含:机构违法违规开展医疗美容项目,虚假宣传,无法达到预期效果,乱收费,诱导贷款美容等方面。
8月27日,国家市场监管总局网站发布关于征求《医疗美容广告执法指南(征求意见稿)》意见的公告。征求意见稿提出,市场监管部门依法整治各类医疗美容广告乱象,其中包括重点打击制造“容貌焦虑”等十项行为。
遭遇医美纠纷该怎么办?求美者更深层次的焦虑来自哪里?40岁的吴蕊坐在章李对面,希望自己这次能够维权顺利。
做“坏”
三次假体隆鼻术,右鼻孔几乎无法呼吸
CFP供图
吴蕊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摘下口罩说话,甚至拒绝和人面谈,“我都不敢出门,别人看到了肯定觉得很奇怪。我感觉右鼻孔也没法呼吸了。”
吴蕊还算是半个“业内人士”,自己开了一家生活美容院,只有常规面部护理的资质。要想完成激光、注射和手术,吴蕊都需要去往别的机构。
此前,吴蕊曾经做过双眼皮手术,效果不错。而针对鼻子,吴蕊做了三次手术,后两次都由一家温州医疗机构操作。
年,吴蕊第一次找到那家医疗机构。但手术结束后,鼻挛缩的症状就开始出现。吴蕊在术前并不知道会有这个风险,机构答复她:再等等,会恢复的。
第二次修复发生在年。现在的挛缩,便是修复的“效果”。于是,吴蕊决定起诉这家机构。
章李过去就职于医学影像诊断及临床介入科。这是一个主要和设备打交道的科室,凭借各类医学影像作出医学诊断,为临床提供诊疗建议。
业内称医学影像学为临床医学中的“北斗”,介入治疗则叫“管道疏通工”,可以疏通人体内堵塞或病变的血管。一个简单的例子,当出现血管破裂时,他们能搜寻出并修补那个“漏洞”,风险相对较低。
作为医美律师,也是在寻找漏洞。在医美维权案中,章李有一套固定的流程:损害后果评估、回顾诊疗过程、检查病历,医院资质。
吴蕊的情况属于肉眼可见的做“坏”了,在人身损害的范畴。
章李解释,在医美诉讼中,法律依据主要分为三类:《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》、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合同法》,以及《中华人民共和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》。
粗略地说,这是伤害由重到轻的排序。侵权责任法中规定,侵害他人造成人身损害的,应赔偿医疗费、护理费、交通费等为治疗和康复指出的合理费用,以及因误工减少的收入。吴蕊的案子适用于此。
但是,这究竟是手术风险范畴,还是机构方违规操作?
调包
主刀医生暗地换人,护士长伪造病历签名
吴蕊开始回忆她的诊疗过程,这包括术前的推销和手术的实施。让她起疑心的是主刀医生。
在咨询律师前,吴蕊曾经和医疗机构交涉。吴蕊曾问过工作人员手术医生是谁,工作人员给出了答案:杨某春。
杨某春的照片就挂在机构的走廊上。吴蕊觉得陌生。隆鼻手术使用的是局部麻醉,手术过程中,她看到的主刀医生是另一张脸。
要证明吴蕊的猜测并不容易。因为在病历上,主刀医生的签名正是杨某春,吴蕊也没有手术过程的录音录像。
吴蕊回家了。留给章李的,是繁琐的文书检索工作。
医美机构的资质都是公开的,能做哪些整形手术,能不能开设麻醉科,都规定清楚了。
除此之外,在卫健委网站上,还能查询到医护人员的职业信息。
“即便不论主刀医师‘调包’的情况,‘飞刀’也是违规的。”章李解释,医师的执业情况均需写明所在单位,未经备案而前往其他机构便是“飞刀”。
查询企业的相关信息,有时还会带来意外之喜,比如这家温州医疗机构曾经受到了行*处罚。
在这份发自卫健委的行*处罚决定书上,证据出现了。经调查,一位科室护士长在吴蕊的各项材料上,假冒杨某春签名。并且,吴蕊的主刀医师的确另有其人。
吴蕊这才想起:她曾经就此事向卫健委投诉,只是她并不知道投诉已经有了结果。
“很多求美者并不知道怎么投诉维权。即便投诉了,也不知道处理结果。”章李说。主刀医生和假体的“狸猫换太子”现象,在医美维权中并不罕见,但仅凭求美者很难拿出证据。现实中,往往是卫健委或市监局收到投诉后介入调查才有结果。
吴蕊甚至算得上是幸运的。如果这是一台全麻手术,吴蕊就不会有印象到底是谁为她主刀。
历程
三年维权仍未结束,诉讼成本高达几万元
CFP供图
事情还没了结。这起年发生的案子,目前已经开庭,但仍未判决。
“医疗诉讼的时间会比较长,因为专业性强,需要有专业机构的鉴定。”章李说。
肉眼可见的损害后果、文书中寻觅出的证据,都得在起诉后委托相关机构进行鉴定。在整个浙江省,有资质进行专业司法医疗损害鉴定的机构仅5家。由于承担着所有医疗损害鉴定工作,5家机构的工作量大,排队鉴定采用的是摇号方式。
章李回忆,“进行鉴定需要排队。鉴定本身也会消耗一个月乃至一年的时间。”
吴蕊拿到鉴定报告的日期,是年9月9日。鉴定意见写着:由机构承担完全责任。
目前,吴蕊已经医院进行修复。
这三年,吴蕊经历了多个环节:和医美机构沟通,向卫健委投诉,咨询律师,完成医疗损害鉴定,进行一次诉讼和修复手术。
章李算了一笔账:诉讼费在三千至五千元之间;浙江省的医疗损害鉴定费用相较一些沿海省份更低,但也需要五千至八千元;基础律师费用为一万至两万。
“虽然说,胜诉之后可以由被告承担诉讼费乃至鉴定费,法院也会考虑原告方的交通差旅等问题,但光是前期的垫付,也已经是不小的数额了。”章李说。
大多数委托人在漫长的诉讼过程中选择了协商调解。
章李接到医美纠纷咨询的频率依然是每个月一两次。但从业五年,章李真正接受代理的整形医美维权案例为四五十例,其中走上法庭、坚持诉讼的,仅五例。对于诉讼额较小的医美维权咨询,章李会指导咨询者去往第三方机构,如向卫健委或消费者机构投诉等。
章李不知道这些咨询者是否维权成功,他们几乎不再询问。
困境
求美者属于患者还是消费者,目前仍无定论
在章李代理的案件里,像吴蕊这样针对同一个部位实施三次手术的情况并不多见。几乎每次手术的原因,都是她觉得鼻子不够好看。
章李担忧吴蕊可能陷入了“整形成瘾”,但他没有多问。
章李遇到的委托人全是女性。年轻的女性往往是为了变得更美,以此得到更好的机遇。有人被“挖掘”至自称为网红孵化的公司,而后被指出眼睛或鼻子不够美观,最终被诱骗贷款整形。年长的女性则多出于婚姻困扰,寄希望于更好的容貌,能唤起另一半的注意。
章李并不太能理解这种容貌焦虑:“我一直觉得,人与人的交往合作,哪怕始于颜值,也会忠于人品。”
章李的女儿尚且年幼,和他一样有双大眼睛。女儿的一次生日,章李发朋友圈祝福她:“愿你健康快乐成长,有着童话里的善良和美丽。”
尽管祝福中有美丽,但章李并不希望女儿未来为了求美而进行医美或整容:“真有这样的情况,我希望最好不要去实施。我会和她说清楚风险,让她更